当人们在一边诅咒垄断的同时，一边却对垄断企业所发行的证券趋之若鹜。于是，消费领域罪大恶极的垄断企业，在资本市场却成了最抢手的蓝筹，受到人们追逐和热捧
“人民资本主义”的迷魂散
2010年07月03日 经济观察报
贺绍奇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长策智库高级研究员
对于垄断行业的垄断滥用，作为消费者和投资者的社会公众通常陷入痛苦的矛盾中。作为消费者，他们痛恨垄断，但作为投资者，他们又热切希望成为垄断企业的一分子，以期从垄断暴利的盛宴中分到一杯羹。因此，当人们在一边诅咒垄断的同时，一边却对垄断企业所发行的证券趋之若鹜。于是，消费领域罪大恶极的垄断企业，在资本市场却成了最抢手的蓝筹，受到人们追逐和热捧，为股东创造价值往往也就成了垄断企业为垄断滥用辩护和抗拒监管的绝佳借口，不仅如此，垄断企业和市场操纵者也巧妙地利用“人民资本主义”的漂亮包装来蒙骗和麻痹民众，通过让公众持股来平息他们的愤怒和瓦解其斗志，将他们拖进证券市场为投机垫底。
如前所述，在20世纪20年代监管缺失、自由放任、欺诈和投机盛行的美国资本市场，高速成长、垄断泛滥的公用事业行业就是推动股市泡沫、积聚风险和引爆危机的火药桶。而把单个企业和行业泡沫风险传导到整个金融体系的就是资本市场的巫师——华尔街银行。公用事业行业垄断寡头都是依靠政府特许，经过不断扩张、收购、兼并，逐一消灭竞争对手打造而成。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条件至关重要：一是政府方面给予的特权；二是资本市场强有力的金融支持。政府方面给予特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获得排他性的特许，赋予其垄断合法性；二是在遭到垄断滥用政治攻击和司法指控时，能够在立法机关和法庭上有效化解来自各方面的攻击，阻击任何不利的立法通过和法庭判决。金融支持主要是要为快速扩张和大规模收购兼并提供充足的资金保障。前者是要在行政、立法和司法各个部门物色自己代理人，与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后者则是与资本市场上最有影响的投资银行和金融财团结盟，依靠它们的影响力和长袖善舞的财技以保障源源不断的扩张所需的巨大资金。
在当时政风下，美国职业政客选举离不开财团庞大资金的支持；而对华尔街投资银行来说，高速成长行业处于支配地位的垄断寡头、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迅速发财致富的创业企业家就是其编织资本神话、进行证券营销的绝好题材；而对于华尔街投机者而言，垄断行业的特权、运营上的不透明以及高速成长等卖点使垄断行业的证券受到各方的热捧、最适宜于投机操纵。因为这类证券对于那些沉迷于美国梦、向往快速致富的投资者具有催眠的魔力，价格拉抬得越高，他们追逐得越疯狂。因此，垄断行业垄断泛滥与股市投机往往是相互推波助澜的，不断推高泡沫和风险，并通过资本市场进一步把风险传导和扩散风到整个国民经济领域，最终酿成全面的危机。
进入20世纪，高速成长的电力行业和被称之为电力行业“福特”的英萨尔及所控制的企业就成为美国资本市场受到热捧的财富英雄。正是英萨尔大胆的开拓创新和杰出的经营管理才能，大大降低了电力生产与运营成本，从而使电力普及到美国家庭和制造业领域，使电力行业成为1920年代领涨美国经济的 (另外一个行业是美国汽车工业)动力引擎。而此时，在19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带动美国经济增长的铁路、煤炭生产已经开始下降，走向停滞。美国用电普及成为20世纪一个大的奇迹。电的普及使得1920年代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10年中，单位劳动生产力的产量增长了21.8%，制造业的产量增长率超过90%。电力在制造业领域的普及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电力普及还带动了家电制造业的发展，20世纪20年代，冰箱、电熨斗、吸尘器、电吹风、洗衣机、收音机及留声机已经开始批量生产，成为日常消费品进入不断壮大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家庭拥有汽车和电器已成为美国崛起中产阶级美国梦必不可少的部分。
在电力行业高速增长的激情年代，该行业龙头企业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资本市场的新宠，这些企业所发行的证券总是会被不明真相的投资者一抢而空，供不应求。这就为华尔街银行与企业内部人投机操纵、牟取暴利创造了便利。过度投机推动股市疯涨，推高泡沫，为危机埋下隐患。在汹涌而至的投机浪潮中，电力行业光芒四射的领袖人物英萨尔就成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金融财团招财进宝的财神。后来的调查显示，借助控股公司复杂的金字塔结构，银行成功地规避了银行监管机构单一贷款人贷款比例的限制。英萨尔就通过100多家独立公司法人进行分散操作，使伊利诺伊州几乎每家主要银行都违反了单一贷款人贷款比例最高上线。不仅如此，发行股票也成了英萨尔公司平息对公用事业服务价格和质量怒气冲冲消费者的灵丹妙药。
面对1920年代对公用事业价格过高和服务质量不断高涨的不满情绪，英萨尔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其所控制公用事业公司股票和债券的渴求，不失时机地提出了“人民资本主义”的口号，即通过向公众和员工发行股票和债券，让消费者和员工成为公用事业的投资者，分享公用事业高速增长所带来繁荣和好处。
英萨尔的“人民资本主义”运动让60万公众投资者成为公司的股东，50万人成为债券持有人，这不仅平息和缓解了当地公众敌意和不满，而且由于零售投资者非常分散，英萨尔可以以少量股份牢牢掌控控股公司的控制权。“人民资本主义”并没有让普通民众成为资本家，分享到英萨尔公用事业控股公司带来的繁荣，他们最终都成了英萨尔与华尔街银行博弈的牺牲品，在英萨尔控股公司倒闭时血本无归。当然，英萨尔为此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当1932年英萨尔公用事业控股公司帝国倒闭时，它也就成为1929-1932年金融危机中导致受害者最多、影响最大的公司倒闭案。这一事件在1932年大选中被高度政治化，攻击英萨尔也就成为各方政客博得选民好感、捞取选票的手段，从而使英萨尔成了1929年金融危机和30年代大萧条的替罪羊，被罗斯福拿来为推行新政祭旗。
作为一个致力于推广和普及电力的实业家，英萨尔一直把消除电力行业无序竞争，充分发挥规模经济效应，提高效率，降低电力成本，将电力普及到家庭和工厂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他主张通过独立、公正监管来防止电力行业垄断滥用，并不愿意与华尔街同流合污，一味为满足自己贪欲，通过操纵证券市场、投机来牟取暴利。所以，尽管英萨尔在不断扩张中对资金需求规模巨大，但英萨尔一直对华尔街敬而远之，竭力避免与其打交道。在早年通用电气与威斯丁·休斯顿公司合并中，英萨尔实际上也对华尔街摩根之流的阴险狡诈有所领教。因此，英萨尔一直坚持只与不会威胁到其所控制公司的控制地位的芝加哥银行和欧洲银行来往。通过向普通公众发行证券筹集资金的“人民资本主义”同样也是英萨尔避免与华尔街银行打交道，深谋远虑之后所做的选择。
但在美国金融体系为华尔街为少数金融寡头牢牢控制的历史条件下，要彻底摆脱华尔街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当时，华尔街银行普遍做法就是，在代理企业发行股票和债券同时，银行与企业实际控制人往往联合坐庄，利用内幕信息、合谋操纵其所发行证券，欺诈投资者，从中牟取暴利。为达到操纵市场的目的，它们玩弄企业联合、购并与重组就像玩弄搭积木的游戏一样随心所欲，一旦这些企业实际控制人不予配合和合作，它们就毫不留情的逼迫其就范或让其出局。英萨尔是一个有进步理想的实业家，他对理想的狂热追求远胜于金钱对他的诱惑，这就注定了他与华尔街难以见容，但最终仍然无法逃脱华尔街的暗算。
同情英萨尔遭遇的美国经济史学家胡瑞斯特·麦克唐纳在其《亿万富豪公用事业大亨沉浮》一书在分析众多证据后就认定，由于英萨尔长期疏远华尔街，在其创建的30多亿美元庞大公用事业帝国的过程中，一直不让纽约华尔街染指，让华尔街银行未能从中分得一丝好处，早已遭致怨恨，被视为叛逆，所以，英萨尔控股公司倒闭完全是它们精心设计诱歼英萨尔的陷阱和阴谋。
英萨尔“人民资本主义”给英萨尔控制控股公司埋下了一个容易遭受攻击的致命的缺陷，即过分分散的股权结构给隐蔽潜行的敌意收购创造了便利。1928年夏天，英萨尔隐约感觉到来自暗处的潜在攻击，有人在悄悄地收购公司的证券，英萨尔对此忧心忡忡，但他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当时，英萨尔控制公用事业控股公司主要有5家，它们分别是：联邦爱迪生、人民煤气(PeoplesGas)公司、北伊利诺伊公共服务公司、中西部(MiddleWest)控股公司、印第安纳控股公司。这些公司资产规模总计达到30亿美元。共有60万股东和50万债券持有人，为超过400万顾客提供服务，生产了美国1/8分之一的电力和煤气。
对英萨尔的攻击来自克里夫兰的投资银行家塞瑞斯·S·伊顿 (CyrusS.Eaton)。此人在当时有“金融海盗”的名声，野心勃勃，精明过人。他对公用事业行业也非常在行，在此领域已经有20多年投资的经验。他本人创建和成功管理着几个小的公用事业，这些公司运营已经有20年了。伊顿惯用的攻击手法与华尔街同出一辙，悄无声息通过多个秘密信托账户囤积目标公司股票，聚集能量，等待时机，然后对目标公司发动突袭。1927年末到1928年，他悄悄地大量买进英萨尔控制的公用事业控股公司——联邦爱迪生、人民煤气、北伊力诺依公共服务和中西部公司的股票。伊顿刻意隐蔽真实收购者，使用多个他人账户同时大量买进，到1928年的年中，伊顿持有证券已经超过了英萨尔本人的持股。英萨尔意识到了潜在威胁和危险，被迫展开防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