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松之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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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松是以其自然状态被人崇敬的,成了一个大人工湖,它就不是密松了!就是要修水库,为什么就非得修在这个地方?

 

 

密松之惑(上)

2012-02-03 经济观察报

 

秦晖

2011年9月30日,在缅甸国内政治体制酝酿变革的气氛中,缅甸政府宣布在本届政府任期内搁置原本由中资公司开发建设的伊洛瓦底江上规划中最大的水电项目——密松水电站。这消息在我们国内引起很大震动。这次到克钦邦,与各方面了解事情原委,并且考察了密松现场,形成了一些看法。

 

“反密松”情绪在缅甸基础广泛

 

此行的第一点感受,就是对密松项目的反感在缅甸确实有非常广泛的基础。缅族与克钦人,缅族中的现政府与处于在野地位的民主派,克钦人中反政府的克钦独立军和接受政府招安的新民主军,缅甸各族与华人、宗教人士与世俗精英、宗教人士中的基督教徒与佛教徒、世俗政治中传统上亲西方的、亲军政府的和亲中国的各派势力,他们在许多方面观点有分歧,乃至有尖锐的对立。但是提起密松工程,他们大都持反对意见,对政府的搁置之举也是支持的。

 

这当然不是说没人赞成密松工程。军政府当初是全力支持、推动密松项目和整个伊洛瓦底江上游梯级开发计划(所谓七坝计划)的。但是了解缅甸的人都知道,自1962年军人执政以来,缅甸军政府一直存在时激时缓的内部斗争,1988年奈温被军内政变所推翻,“缅甸社会主义”被否定,2004年强硬保守派丹瑞对温和开明派钦钮发动清洗,在民族、民主问题上全面倒退。而每次斗争中的各方在民主与政治改革问题、民族与联邦体制问题上都有明显不同态度,在经济发展和国际关系方面也是如此。

 

最近缅甸的变革能够启动,缅族民主派、少数民族地方势力和国际社会的压力固然有作用,但在近年来“僧侣革命”被残酷镇压、果敢事件中对民族武装动蛮得逞、而美国等西方国家又因金融危机和阿拉伯阿富汗伊朗等问题焦头烂额之际,这三种压力如果说没有减轻,至少也谈不上加强,这种情况下变革仍然发生,应该说军政府内部斗争的因素至关重要。而在密松项目的问题上军政府内部显然也有分歧。在如今的变革中力挺密松的丹瑞一派已处下风,如果说还没有失权的话,也显然已经逐渐失语,社会上几乎听不到他们为密松工程辩护的声音,就连军方办的《缅甸新光报》,现在也出现了“反密松”言论。

 

与军政府直接对立并且实际上处于战争状态的克钦独立组织(KIO)过去强烈反对密松工程,曾声明如果军政府和中资公司一意孤行,就会引起“内战”,密松工地过去发生的一系列爆炸等破坏事件也被怀疑是他们干的。但我们这里最近却有人说,他们只是基于“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立场给军政府捣乱,其实他们是支持水电开发的。

 

的确,作为多年以来实际控制克钦邦大部分地方并负有社会治理与经济发展责任的KIO,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一个地方自治政府,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非政府组织不一样。同时他们过去的意识形态也有较多的进化论色彩,不像宗教机构那样“唯心”,更不像一些环保组织那么“敬畏自然”。1990年代后他们虽然淡化了意识形态,但为了在与优势的政府军的对抗中求得生存和发展,他们获取经济来源的愿望是很迫切、甚至可以说是急功近利的。开矿、伐木、淘金等当代环保组织经常抨击的“破坏环境”的行为,他们干得并不少,并且也曾因此被各种非政府组织批评。

 

就水电而言,KIO主政的“克钦第二特区”政府曾经相当积极,而这个背靠中缅边界、别无国际通道的特区,稍大一点的项目都只能与中国人合作,因此在引进中资开发水电方面他们甚至还可以说是先驱。但是一些中资公司目光短浅只抱粗腿,为巴结军政府就抛弃了他们,对这种“讨好大朋友,出卖小朋友”的做派他们是很生气的,并且也为此改变了对一些项目的态度。例如大唐公司修建的太平江水电站,原来就是该特区引进中资,在自己的控制区开发的,特区方面也投入了自己的资金,但后来军政府插足进来,中资转而与军政府合作,迫使克钦方面退出,而且让军政府以保护工程为名出兵控制了电站附近地区。克钦方面不仅蒙受经济损失,还丢失了地盘,其气愤可想而知。于是对太平江水电站改取破坏政策,多次出兵骚扰,致使电站瘫痪。这类案例显然就是出于“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并不是反对太平江电站本身。

 

不过,这样的解释可以用于太平江,却不能用于密松。虽然KIO并不是“反坝派”,也曾热心于水电并与中资合作,但具体对密松项目,他们也从来是反对的。其原因后将详谈。更清楚的是,如今缅甸政府已经改变主意要叫停密松坝了,但KIO并没有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逻辑变成密松的拥护派,相反他们的反应有两种:一是“认为虽然这是迟到的决定,但克钦邦的各族人民仍然表示欢迎”。二是怀疑叫停是假的,密松工程还在暗中进行,换言之,他们的态度是“敌人说反对不算,我们要求他们真反对”。应该说,历史上KIO一直是“亲中”的,今天他也不想得罪中国,如果中资公司能够平等相待,今后合作的机会还会有,但不可能是在密松了。

 

这里要指出的是:即便是克钦民族中最亲军政府的派别,即已接受缅军政府改编为“边防军”的前缅共武装“新民主军”(NDAK),其前领导人丁英因依靠缅军政府平定内部异己,已完全成为丹瑞的傀儡,甚至加入丹瑞的政党作为国会议员常驻仰光,克钦其他派别视之为丹瑞的“说客”,但他也从未发表过赞成密松工程的言论。而新民主军的其他人士则明确反对密松项目,如新民主军前副司令吴茂银先生在与笔者的谈话中就指出,中资搞的密松项目是中国人在这里干的最失人心的一件事。

 

后面要提到,密松的“神圣”地位是克钦人反对筑坝的一个重要理由。这种山川崇拜本是克钦人古老“万物有灵”信仰的体现,一般克钦人有这种传统观念并不奇怪。但是从19世纪末基督教传入克钦地区后,教会是一直致力于祛除种种“落后信仰”和“原始崇拜”的。笔者与当地最有影响的基督教派之一“克钦浸礼会”(KBC)一位负责人昆桑牧师谈话时,他就侃侃而谈,讲了一大堆基督教传入后如何使克钦人摆脱了各种“巫术”、“迷信”和“愚昧陋习”的故事。

 

但我注意到,就在这间KBC的办公室内,与圣像一起悬挂的就有在密支那到处可见的“二水环山”神圣密松的中堂画。于是我问:“您也觉得密松是个神圣之地吗?您认为克钦人的密松崇拜是否属于教会需要反对的‘原始崇拜’呢?我知道您也是反对密松工程的,那么除了环保和经济利益方面的理由外,您认为也有文化与信仰方面的理由吗?”他正色说道:“作为基督徒我当然不认为密松那里藏有什么神灵,但是作为克钦人,我仍然认为它是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这和基督教不矛盾,军政府和中资公司不跟我们商量就拿它去赚钱,我们当然不同意,更不用说它还破坏环境……”

 

缅甸华人社会的背景也极复杂,有大陆背景,有“国军”背景,有“果敢、佤邦”背景,等等。仰光、曼德勒等地的华人有的已经几代居缅,军政府又长期实行强制同化政策,他们中的新一代缅化程度已经很高,很多人已经不会讲汉语。而果敢、佤邦华人长期在缅甸政府鞭长莫及、中国影响却无处不在的缅共及其衍生的“民地武”地区生活,绝大部分不懂缅语,他们不仅完全用汉语中文,而且是全球华人世界(除新移民外)中罕见的不用繁体字和“国语”腔、完全适应当代大陆语言氛围的族群。这些年来缅北动乱不安,他们很多人富裕后都移居仰光、曼德勒等缅内地城市,形成一个特殊群体。由于背景特殊,他们不仅尚未融入缅族主流社会,与本地华人也有隔阂。

 

然而总的来讲,华人在各个族群中比较能干和富裕,在那个敏感社会里他们大多小心谨慎,埋头挣钱,不问政治。而中缅经贸关系的发展是近年来很多华人致富的机会,他们自然珍惜。所以他们对中国和缅甸军政府都极力维持友好关系,而与中国及缅甸军政府不喜欢的人和事都保持距离。近年来缅族不满军政府的民主化情绪高涨、各少数民族维权意识也在加强,而相对来说,华人却成为对这二者都最不关心的族群。通常他们很少谈到密松这样的话题,但是如果谈到,他们也大都认为这事做得不对,包括那些与中国和缅甸军政府关系密切的华社精英也如此。

 

曼德勒福庆宫孔子学堂校长李祖清先生就是这样。自少年时代就非常认同新中国的李先生对今天的中国和缅甸军政府都很为称赞,对中缅友好十分热心,经常奔走于两国之间,与两国一些政要也相识。他对民主化并不看好,对历史上与缅当局有过节的果敢、佤邦人颇有微词,在油气管道等缅甸社会有争议的话题上都为中缅当局辩护。在与笔者交谈中他认为中国对缅几十年来好事千千万,“只有两件事肯定做错了”。一件就是文革时鼓动缅甸华人学生搞红卫兵宣传革命造反,“我那时也积极得很,做了傻事”;另一件就是密松工程,“不晓得谁出的这种馊主意。在哪里修电站不好,偏要修到人家最忌讳(修建)的地方”。

 

总之,“缅政府毁约赢得民心,中资忽视民意惨遭损失”,网上有网友这样的评论,这次在缅我感到确实如此。

 

为什么密松工程如此不得人心

 

何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如今反对密松工程的人们经常说,密松水坝会破坏环境,影响某些鱼类的生存;会淹没大片森林,影响下游水情;坝址位于地质断层,地震时会有垮坝危险……以环保理由来反对大型水坝工程,在欧美比较流行,这些民主国家已经基本没有强制拆迁、野蛮征地之类的人文之弊,他们最关心的是环保,最能引起他们共鸣的也是环保。因此在密松问题上,我们听到最多的也是这类担忧。

 

这些担忧很多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第一,这些理由可以用来反对几乎一切水坝,可是事实上人们不能一个坝不建,所以利弊是需要权衡的:如果这里不能建,那么哪里能建?这里建坝相对弊大,哪里相对弊小?这是需要考虑替代方案的。如今一些环保组织几乎从来只是说哪里不能建坝,就没有说哪里能建的。从社会博弈的角度讲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有另一些利益集团几乎从来只说哪里能建坝,就没有说不能建的。在一个文明社会两者会有正常的博弈,环保组织不能阻止一切坝,但可以阻止相对最糟糕的坝,而对立方不能想建哪个坝就建哪个坝,但相对利大弊小的坝还是会克服阻力得以修建的。双方都不能尽遂所愿,社会却可以在妥协中进步。所以环保组织的作用应该肯定,但具体就某个工程而言,环保组织的一面之词也不能一锤定音。

 

第二,上述问题有的是可以通过修改方案、追加投资、增添一些设施来解决的,并非只有“照原设计建”和“不能建”两个选择。此外有的问题也未必就像传说的那么严重。例如所谓地震垮坝的危险,我曾对一些缅甸朋友说,“断裂带”是个宽泛的概念,并非所有断裂带都是地震高发区,而且据我所知,密松主坝设计为混凝土面板堆石坝,这种坝型不像重力坝、拱坝那样的“一堵墙”,它的边坡平缓坝基极宽,因而比较抗震,即便受破坏也有个过程,瞬间垮塌使下游猝不及防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

 

还有的事确属讹传,例如我在某位朋友那里看到一张讲述密松危害的地图,里面把计划中的密松水库画得非常大,一直淹到克钦邦北部的葡萄附近。我笑说葡萄的海拔比密松能高出300多米,要能淹到那里,这世界上还没有那么高的坝呢。

 

第三,所说的种种弊病有的是矛盾的。例如库区人烟稀少,有人就说这是难得的原始自然生态不能破坏,但是如果人烟稠密,那么移民的危害就被认为非常严重。这样无论人烟如何,水库反正都不能建了。其实这两种问题是互为替代的,而且需要权衡。我觉得像缅甸这样的专制国家,强制圈地移民的人文灾难要比淹没一片无人区严重得多,而在没有这种问题的发达国家,人们却更喜欢保护无人的“原生态”大自然。我一直认为如果还有一条河流修大坝的弊病最少,那就是几乎全程奔流于峡谷、沿河人口稀少的怒江(即缅甸的萨尔温江)了。当然即便移民再少,也不能说他们就活该牺牲,支持他们维权争取更大补偿是对的,但这就是社会问题,不是生态问题了。我的这种想法,与搞环保的朋友也是有分歧的。

 

但是在克钦邦走访以后,我发现虽然在“反密松”舆论中环保的声音最大,实际上密松工程最惹人反感的原因还不在这里。

 

在克钦邦各地,你会发现全景拍摄或绘制的“二水环山”密松河曲的形象无处不在。克钦人的各种公共场所,如克钦文化会馆、目瑙场、议事厅挂着它,密支那大学那样的文化单位挂着它,教会、寺庙里也可以见到它,很多人家或商店用它作中堂画,甚至我们住宿的华人开设的密支那双龙宾馆,尽管是中式装修,大堂里也醒目地挂着“二水环山”图。这个象征元素还广泛出现在克钦地区的招贴、工艺品、各种节庆仪式和日常美术中。甚至在克钦以外的缅甸其他地区,人们对它也不陌生。仰光中国大使馆附近就有一家“密松餐厅”,以缅、克钦和中文(作“蜜颂”)三语的招牌和“二水环山”的图像为装饰,据说使馆还常有人光顾。给人的印象是:密松在这里就像富士山在日本、金刚山在朝鲜,具有崇高的心理地位。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专门去那里走了一趟。“密松”(Myitsone)是克钦语“汇流处”之意,位于密支那城北42公里,伊洛瓦底江的东源恩梅开江和西源迈立开江在此汇合,缅甸的“母亲河”伊洛瓦底就此开端。两源流域莽莽苍苍,就是当年中国远征军抗战史上著名的野人山,而密松就是从密支那平原进山的口子。从汇流处西侧山上望去,两源汇流后迎面奔腾而来,到山前又掉头东去,形成一个巨大河曲,景色非常壮观。密松工程的拦河主坝位于河曲东头,溢洪副坝则在汇流上游的恩梅开江口,切过山口泄洪于河曲之下,纯从水工角度讲,这个枢纽的布局比较合理。但是如果考虑人文因素,在此地建坝是欠考虑的。根据当地克钦人的传说,密松是龙的父亲及他的儿子Hkrai Nawng和Hkrai Gam(就是东西两源)的诞生地,人们相信如果这龙脉被破坏,龙就会不安,从而祸及众生。这当然是信不信由你,但反正克钦人是信的。而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吗?

 

而从历史上讲,当初藏缅语先民(包括缅人与克钦人)从青藏高原南下,就是在这里走出崇山峻岭,进入伊洛瓦底江河谷,从而诞生了后来的文明。据说当初克钦酋长就是在密松建立了第一个部落联盟的。所以即便不管神话,克钦人也有理由把密松当成自己的文明发祥地来崇敬。

 

当然,密松的这种崇高地位会不会因修水库而受损?我当初对此是疑惑的。我曾经问当地的作家克塔先生:无论建不建坝,密松是搬不走的。在密松如果出现一个人工湖,难道它就因此不再是圣地了吗?就像耶路撒冷,那里也有许多现代建筑,可是这不会影响人们去朝拜哭墙,就像麦加最近还建了城铁,那也不会影响穆斯林去朝觐天方啊。克塔反问道:那么你们中国人心中的圣地,比方说(他想了一会儿,就其所知说道)长城,你们会不会修个水库把它淹了呢?

 

我答道:别的我不敢说,如果要讲长城还确实有这样的事,你知道中国有个潘家口水库,就是把长城的一段,还是著名的关门给淹在了水下,现在那里“水下长城”还成了景点了。

 

克塔有点生气: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们不能接受这种事发生在密松。停顿一下他又解释说:也许和耶路撒冷、麦加不同的是,我们克钦人没有圣殿、天房那样的人工建筑作为民族信仰象征物。密松是以其自然状态被人崇敬的,成了一个大人工湖,它就不是密松了!就是要修水库,为什么就非得修在这个地方?还根本不和我们商量,几个缅族军头和中国老板说修就修了?

 

 

密松之惑(中)

秦晖   2012-02-13 经济观察报

 

 

关键在于“根本不和我们商量”

 

 

其实,听来听去,我觉得“根本不和我们商量”才是问题的关键,这和昆桑牧师说的“军政府和中资公司不跟我们商量就拿它去赚钱,我们当然不同意”是一个道理。密松是神圣的,但神圣密松是否不能有任何人工建筑?我想即便在克钦人中也未必看法一致。密松汇流处现在就有新建的佛塔、教堂和一些简陋的旅游设施,如果盛名传出,将来这里变得和国内许多旅游地那样游人如织熙熙攘攘,那会不会也影响到“二水环山”的自然圣洁?我想,那时肯定会有这种抱怨,但不会引起强大的反对声浪。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种情况如果出现,那肯定也是当地人民愿意的。但如果按如今水电站这种开发模式,由军政府把密松圈禁起来霸占为官办旅游公司,把当地百姓强行赶走,再委托一些外国人来经营——如果这样搞,那就会与电站一样招致千夫所指了。

 

有朋友告知,实际上密松过去的名气没有如今这么大,“二水环山”的形象也没有如今这么随处可见。如今这种现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军政府与中资公司的行为引起的反弹:密松现在似乎不仅是克钦文明发祥地的象征,还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克钦民族抵抗专横维护尊严的象征。

 

对于这些朋友,你跟他讲环保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将来的水电站能给你们的政府财政增加多少钱,那是没有用的,尤其是后一理由只能增加他们的反感。

 

从克钦人的角度想,以独裁、腐败闻名的军政府圈占我们的土地,把当地百姓强行赶走而只给极低的补偿,然后把这里交给一家外国公司,建起的电站按BOT方式(即建设—经营—转让,是指政府通过契约授予私营企业,包括外国企业,以一定期限的特许专营权,许可其融资建设和经营特定的公用基础设施,并准许其通过向用户收取费用或出售产品以清偿贷款,回收投资并赚取利润;特许权期限届满时,该基础设施无偿移交给政府,编者注),由外国公司经营50年,生产的电力90%输往外国;当然外国公司为此会给军政府一大笔好处(政府财政收入),但过去从来没有在克钦地区搞过公共福利,只是派兵屠杀、抢掠我们的军政府得到这些好处与我们有何关系?那不就是使他们更有能力扩充军备镇压我们吗?外国公司与军政府不是在狼狈为奸吗?

 

在缅族人看来,密松当然未必是“龙脉”,但作为“母亲河”的发源地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只是没有克钦人那么强烈),军政府在克钦人看来是征服者,在缅族百姓中同样不得人心,这在最近的变革中已经越来越清楚。这个独裁集团过去屠杀克钦人和镇压缅族民众的民主运动同样残酷,因此密松工程给军政府带来的好处同样未必是给民众的好处,中资公司与军政府的交易不仅违背克钦民意,也违背缅族民意。因此在克钦地区修建一个可能对中下游缅族地区造成巨大影响的大水库,缅族民众也是有顾虑的。在缅族人关于环境的种种抗议中可能就包含了这种不便明说的担心,因此他们抱怨的核心同样是“根本不和我们商量”。

 

而从中资公司的立场讲,密松工程是中缅合作的,代表缅甸方面的只能是军政府而不可能是反对党或“民地武”。军政府同意我们独立经营50年,我们给他们相应的回报,这是两国间正常的平等交易、互利合同。关于当地老百姓的补偿,我们给军政府的回报已经包含了这笔钱,在我们看来也不算少。至于军政府如何把这笔钱给老百姓,老百姓是否被强迫征地、野蛮拆迁,这是他们的“内政”,与我们无关。公司只管开发,不与百姓谈判,由政府出面搞征地拆迁,我们在国内也从来是这样搞的,怎么能说是欺负缅甸人或者克钦人?

 

 

关于缅北和克钦地区的“内政”

 

这里显然涉及到一些在我们这里的语境中至今无解的问题,即“主权”是否高于“人权”?“主权”是否只能或只应该由统治者来代表?政府意志是否等于国民意志?与一个独裁政府达成交易去做该国国民普遍反对的事,就是“不干涉内政”吗?但是,笔者认为在这里可以越过这些敏感问题,因为密松电站所在的克钦地区情况是有它的特殊性的。

 

这是因为包括克钦邦在内的缅北地区的现状实际上是与几十年来我国政府在这里的强大影响密切相关的。

 

缅甸是个多民族国家,历史上孟族、掸族和缅族都曾在今缅甸版图内建立过相对强大的王国,但没有哪个王国曾经直接管理过今天缅北的所有地区,尤其是克钦地区。当然南边这些王国与北边中国的元明清等朝势力的影响都曾达到过这里的许多地方,今天基于不同国家立场对谁的影响更强可能会见仁见智,实际上在不同时代这种影响也是不断进退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当近代意义上的国际关系开始在中缅之间形成时,缅甸已是英国的殖民地。真正把控制延伸到缅北并与中国发生矛盾的是英国人,而且英国殖民势力处于扩张期,相应的就是中国势力的退缩。然而中国与亲中国的当地土著一直在反抗,边界的划分也长期未定。1914年英国以印缅共同宗主的身份提出了“麦克马洪线”,这条线的中印段现在基本上是中印东段实际控制线,但我国并未承认。而中缅段在1960年实际上成为中缅两国正式划定的北段国界以前,中国也是不承认的,当时中国主张的是更靠外的一条界线,包括了历史上曾是中国属地的一些地区,今天的密松恰好就在这条界线上。

 

当然在抗战以前由于国力孱弱,当时的中国政府实际无力控制这片地区,因此如今有人讥为“地图开疆”。但是当时英国人对今缅甸境内各族实行严格的分而治之,不允许缅族、哪怕是臣属于英国的缅族势力进入,所以那时这些地区的克钦等民族受英国影响固然很大(克钦人使用拉丁字母克钦文,并绝大多数信基督教,英文教育比缅文教育发达,至今不少地方懂英文的克钦人还比懂缅文的多),受中国影响,甚至受掸人影响(克钦与掸历史上就有混居现象,英治时对缅人进入克钦地区极力排斥,对掸人则相对宽松,今天这里的掸语地名很多就体现了这类历史因素)也很可观,但是缅族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

 

中缅先后卷入的抗日战争又带来了新变化。一方面在抗战前期英国置身事外,中国却因沿海被封锁,严重依赖缅甸国际通道,被迫接受英国要挟,未经边界谈判就临时通过换文承认了英国控制的既成事实,从而有了所谓“1941年线”(主要涉及掸邦北界)的说法。另一方面抗战后期英美卷入,日本侵占缅甸,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以蒋介石为司令、美国将军史迪威为参谋长、而英国人参与甚少的“中印缅战区”成立,缅北控制权因而经历了剧烈的变化。1942年中美中英宣布废除以往的不平等旧约,签订平等新条约,其中的中英新约并未肯定“1941年线”,“边界未定”成为公认的事实。而在实际控制方面,中国远征军不仅在战时一度控制了大部分争议地区,而且由于果敢汉族土司宣布内附,重庆政府予以接受和正式委任,中国军队进入佤邦,以及1946年中国军队为修建第二中印公路(又称新中印公路,即今腾密公路)留驻密支那及克钦地区等情势,抗战后中国对这些地区仍保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乃至控制力。尽管国民党政府后来忙于打内战,并未积极扩大这种控制力,但把这个时期的状况仍然讥为与抗战前一样的“地图开疆”,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这个时期的许多争议地区不仅在中国地图上划在中国一侧,而且实际上也控制在中国人和认同中国的势力手里。

 

而英国势力在抗战后虽然重返缅北一些地区,但却远远未能恢复战前旧观。一是战前旧观本来就没能通过条约获得法理支持。二是不仅很多地方仍有中国军队留驻,另一些地方也在战时乱局中为地方民族势力(包括亲中的和不亲中但也不附英的势力)控制。加上战后不久缅甸就于1947年独立,英国仓促退出缅甸,其在缅北控制的一些地方也未能完成移交,更何谈其他地区了。

 

不仅英国在殖民时期搞分而治之阻止缅族势力进入这些地区,导致当地与缅族的传统关系本来就弱于与英、中的关系,战时的多数时段由于当地民族追随中英两国抗日,克钦人军队尤其在抗日中立下赫赫战功,而缅族的民族主义者却在很长一段时期错估形势,企图通过联日反英争取独立,因此受到日本利用,不但站在了中英的对立面,而且也和与中英同舟共济的克钦等缅北民族加深了对立。尽管日本战败前夕以昂山将军为代表的缅族民族主义者终于认清形势举兵反正,避免了像印度的鲍斯势力那样在战后被淘汰出局,得以保留了战后缅族代言人的资格,并且在战后的反英斗争中与同样争取自立的缅北少数民族有了联合的可能,但是历史的阴影终难消除,缅族想要继承英国人在缅北的势力并非易事,何况这种势力在抗战中也已大幅削弱。

 

 

边界条约与缅共革命

 

在这种情况下,缅甸民族主义政治家们主要的思路有二:一是通过尽量宽松的联邦制,以向少数民族放权来换取他们对联邦国家的认同。二是打“中国牌”,借助中国的力量来搞定缅北。昂山本人力推第一种方式,于1947年独立前夕与多个少数民族势力签订了“彬龙协定”。该协定不但给予各少数民族以极大的自治权,而且规定10年后这些民族如果仍无法与缅族共处,可以选择退出联邦。这就是今天缅甸各少数民族要求自治的法理理由。但即便条件如此优惠,仍有一些少数民族不愿接受。而更为不幸的是在彬龙协议刚签订不久,昂山将军就被暗杀,继任的领导人并未正式宣布废除这个协定,但却不予实行,使协定实际上成为废纸,导致少数民族强烈不满。

 

昂山之后的领导人吴努等转而借助“中国牌”,希望利用中国政权更迭之际,借新政权的力量消除旧政权在缅北的力量,于是缅甸成为最早承认新中国的非共产党国家之一。而此前在中国内战末期,国民党的败军退至边境争议地区,强化了抗战后中国人对当地的控制。这虽然在南段边境(即东掸邦、佤邦一带)最为明显,北段的克钦地区其实也是如此。作为中国内战的延续,1952年新中国的解放军也进入这些地区与国民党作战。于是缅北出现了中国的国共两军和各个民族势力各据一方的局面,除了几个点外,缅甸中央政府对边境几无控制能力。

 

而当时的新中国迫切需要外部承认,对缅甸政府相当感激。到1950年代末60年代初,虽然新中国根基已固,需要承认的迫切性已经缓解,但当时国内因“人祸”导致的大饥荒和其他极左做法引起云南许多地方出现边民外逃,因此也需要解决边界问题。在这几年的边界谈判中,中国政府基本是以中缅段麦克马洪线和“1941年线”为基础,承认了缅方对绝大部分争议地区的主权要求,只有片马和班洪两个点,因历史上的抗英事件曾导致舆论沸腾,在国人心中有强烈的记忆,得以留在了中国版图内。在其余地区,中国政府不但应缅甸的要求撤回了1952年后进驻的解放军,而且在撤军后缅甸政府仍然无力填补真空的情况下,应缅方要求出兵争议地区击败了国民党军队,再把地方移交缅甸。就这样,一批中国人赶走了另一批中国人,不仅在地图上而且也在实际控制方面把当地交了出去。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佤邦,但在克钦地区也如此,笔者此次在密支那见到前缅共克钦族老干部吴茂银,老人就讲述了当时他的家乡其培一带中国人赶走中国人的故事。

 

这样划定了中缅边界后,缅甸控告当时的台湾当局“侵略缅甸领土”也就有了明确的法律依据,在缅甸向联合国(微博)告状后,仍未被解放军赶走的一些国民党残军也在国际压力下被迫撤离前争议地区。而缅甸当时甚至还提出“修改”麦克马洪线,进一步索取该线中国一侧的独龙江地区,中国政府做自己的内部工作表示可以考虑,因为我们反正“不承认”麦克马洪线,所以我们虽然愿意以该线为“基础”,但缅甸越过该线提出要求则是可以的。虽然后来缅方急于结案而收回了“修改”要求,但中国政府这种对“不承认”的解释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但不管怎样,中缅边界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如果从此两国果然“互不干涉内政”,后来的许多故事也就不会发生。尽管1962年后缅甸军人政变废除了“不成熟的民主”,独裁的军政府推行“缅甸式社会主义”激化了社会矛盾与民族矛盾,即使在没有中国因素的克伦、克耶地区也出现了反抗,但是真正大规模的抗争还是中国支持下的缅共发动的。1960年代,刚刚解决了“云南境外蒋军残部”骚扰问题的中国在极左思潮控制下又急于发动“世界革命”,以人力物力大规模支持缅共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但内地的缅共武装不久被打垮,缅共的“人民军”集中到缅北,先后在背靠中国的沿边一带形成了东北军区、中部军区、815军区与101军区等大片割据地带。它们是当时缅甸境内最大的反政府势力,也是今天缅北几支主要的“民地武”之前身。这些割据的中国背景今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缅共中的中国知青”故事甚至已经成了知青史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公平地说,当时中国并没有“收复失地”的民族主义动机。中国支持缅共与缅甸政府打仗当然很难说是“不干涉内政”,但也很难说是国家之间的“侵略”。中国是打着“国际主义”(实际上就是左派的“普世价值”)和“世界革命”的旗号干预缅甸局势的。缅北的“人民军”虽然基本上是中国出钱出枪甚至出人(不仅派出顾问,大量干部战士是越境参加“革命”的中国人,甚至缅族的缅共领导层也曾长期居住中国并从中国返回),但中国并没有干涉缅共领导层的所谓“大缅族主义”。在缅北实际浴血奋战的非缅族将士与缅共高层的矛盾日渐发展。加上国际国内大气候的变化,尤其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幅度改变对外政策,决定与缅甸军政府修好,缅共因而被抛弃。到1989年缅共终于彻底失败并且不复存在。但无论是缅甸军政府,还是中国对此都没有做好善后工作,使得前缅共的四个军区蜕变而来的四支“民地武”与联邦政府的关系一直处在不稳定状态。

 

 

“西方背景”还是“中国背景”?

 

这里还要说说与密松问题关系很大的克钦邦最强“民地武”克钦独立军(KIA)。克钦独立军及其党(克钦独立组织,KIO)其政权(KIC)并非出自缅共余部,而是创建以来就打民族主义旗号。而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克钦人似乎又是缅北各民族中最为“西化”的一支(多信基督教,拉丁化文字由西方传教士创制,英语较为普及),因此克钦独立组织强烈反对密松工程的消息传出后,许多国人便认定该组织有西方背景,是“受西方唆使反对中国”。其实这是极大的误解。

 

笔者这次在克钦邦访谈的政治人物都是亲缅政府派系和前缅共衍生派系的,因为战争状态造成的不便,未能直接接触KIO的人。但是这些并非KIO成员的受访者都对所谓KIO的西方背景之说嗤之以鼻。根据他们的介绍,克钦人近代史上受西方影响是不假,但这种影响和在中国一样,除了带来基督教,还带来了马克思主义和反殖民、民族自决等思潮。创建KIO的许多老一代克钦知识分子不但是马克思主义者,而且相当亲华。当初他们成立了“克钦共产党”并到中国寻求支持。但是中国告诉他们根据中国认为的“组织原则”,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共产党,要求他们必须合并于缅共才能获得支持。然而,这些克钦共产主义者亲华却不亲缅,不愿加入缅共。既然中共反对成立克钦共,他们就只能另想名号,于是就成了KIO(Kachin Independent Organi-sation)。

 

同时也有一些克钦民族主义者,虽然对马克思主义不感兴趣,但为了对抗缅甸军政府寻求民族自治之路,希望得到中国的支持,当听说中国只能支持缅共后,这些人为了获得支持也就加入了缅共。丁英、吴茂银等人都是这样从KIO变成缅共的。所以缅共与KIO那时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时缅共虽然在党内搞“大缅族主义”,党外也搞统一战线,宣传革命成功后也会实行民族自治。因此KIO也加入了缅共主导的统一战线,并且因此经由缅共间接地获得中国的支持,包括军事援助。至今KIA在克钦邦和掸邦北部的控制区还是沿中国边界一线延伸,其首府拉咱更是中缅边界上的重要口岸,和中国的那邦一水之隔,镇上充满中国情调。所以,与其说KIO有“西方背景”,毋宁说她的“中国背景”要强烈得多。

 

但是KIO和并非KIO的许多克钦人,包括当年的缅共成员一样对我们如今的许多做法都十分不理解,以致强烈不满,密松工程就是一个爆发点。

 

(作者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